<空凳>
白婆婆今年 85歲,獨個兒住在安老院。她說一生中有一件事永遠也無法放下,就是愧對失散多年的小兒子。
我看著歲月不留情的在她臉上留下痕跡,心想她能在有生之年與小兒子重逢嗎?我不肯定。
白婆婆在內地出生,十六歲便下嫁她已去世近廿年的丈夫,並誕下三子二女。
當時家境貧困,白婆婆生下最小的兒子後,還沒有機會把她的愛和溫暖帶給小兒子,便要到鎮裡大戶人家處擔當奶媽。由於要寄宿在外,她只能以書信和丈夫通訊及定時寄錢回家。家中的孩子們,也只得由家姑和丈夫幫忙照顧。
原以為與小兒子只是一年半載的暫別,誰知換來的卻是六十多年的分離。
完成奶媽工作後回鄉,丈夫告訴她已把小兒子送了給別的人家。原來白婆婆不在家時,小兒子大病了一場,家裡捉襟見肘,沒有多餘錢給兒子治病,丈夫便把心一橫把兒子送走,希望好心人家能給予兒子更好的照顧,同時亦能減輕家裡負擔。
白婆婆驚聞這個晴天霹靂的惡耗,又傷心又憤怒的質問丈夫,為何要這樣做。丈夫守口如瓶的不透露兒子的下落,免得白婆婆跑去把兒子抱回來。
白婆婆一邊說,一邊憶起往事:「我懷胎十月,辛苦地把兒子生下來。本希望幫忙賺點錢養家,才跑去當奶媽,怎料抱得了別家的兒子,卻守不住自己的。嗚嗚... 我真的對不起他!嗚嗚... 」
傷痛和愧疚的感覺並沒有因年月而褪減,白婆婆說著說著,悲從中來,涕淚縱橫交錯的滿佈臉上。她年事已高,氣管不好,哭聲很微弱,像卡在喉嚨低鳴著。聽著她的哭聲和看到她臉上的淚水,我的心很酸。
我無法想像面對她這個處境時,可以如何自處。我可以怎樣面對自己、面對其他孩子?我可以原諒我的丈夫嗎?
這事後,白婆婆和丈夫的婚姻不怎麼好,常常因小事吵嘴。經歷過風雨飄搖的時局後,一家人移居香港,丈夫更在外有了另一頭住家。很多人也說白婆婆命苦,但她卻不以為然,她只盼望能與小兒子團聚,對別的事已沒追求。
緃使多年來苦苦的哀求,丈夫一直堅守著有關兒子去向的秘密,更帶著它一同埋入塵土裡。
白婆婆心裡對丈夫有著不能熄滅的怒火,但纏繞得她更深更痛的,仍是對兒子的愧疚:「他是生是死,也讓我有個明白。我一生人從不貪心,只求能再見他一面,我死也死得安心。」
幾十年來,她一直不斷回鄉打聽小兒子的下落,但是,經歷過政局的動盪和近年內地經濟起飛,家鄉已面目全非了。昔日很多熟悉的鄉親鄉里也遷走了,尋回兒子這希望只是大海撈針。
*** *** ***
白婆婆是我去年義務探訪安老院時認識的,曾與她傾談過好幾遍。活動完結後,已有一整年沒見面。偶然,我也會想起她和她的故事﹔可是,繁忙的生活總給予我很多藉口,沒再去找她。
想不到,今天再收到她的消息,是白婆婆已帶著她的願望,橫越了世界盡頭到達天上。
六十年的思念和盼望,並不能把她倆母子的緣份再次繫上。像一幅黑白的家庭照,永遠也有一個缺失了的位置、一張空凳子。
她的思念、她的年月白費了嗎?若她可放開執念,能否活得輕鬆點?可是,她就是做不到。想著想著,我的心很納悶。
仰望天上繁星,我只好相信白婆婆在天上,已找到小兒子的蹤影﹔她對他的愛,並不因距離和時間褪減。我只好這樣相信著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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